飘洋过海的草莓

更新时间:2024-04-27 03:18:32

  五年前,朵朵一个人去了英国。“这一去,就吃不到家乡的草莓了。”她笑着说,朵朵从不把忧郁寂寞写在脸上,因为,它们早已刻进她的骨子里。

飘洋过海的草莓

  朵朵的父母都是被媒体关注备至的人物,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名字叫安朵。他们分手的时候拒绝承认曾经的感情,也拒绝承认那段感情的见证——朵朵。11岁那年,朵朵成了最富有的小孩,她的父母选择用金钱来填补亲情的空洞。

  我很久以前就见过朵朵。那一天,我从窗口看到隔壁大房子里的男女主人在院子里因不愿抱那个纤细的小女孩而吵得不可开交。而那个小女孩,冷冷地转过身,独自走向校车,两条倔强的麻花辫在春风里轻轻摇晃。那个小小的背影,在阳光迎来的方向,裹上了一层冰霜。

  高二初夏,我在巷口发现一个狡猾的商贩企图以200元的价格卖给一个女孩一斤草莓。我把手机拿在手里,以“马上报警”相威胁,帮那个女孩拿回了钱。我猛然认出,她就是两年前那个小女孩。

  “你是笨蛋吗?哪有人用这么多钱只买这几个草莓的?”我觉得她幼稚的可笑。

  “我,我只想买些草莓……”她赶紧把那袋草莓宝贝似的搂在胸前,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我忍不住笑了,她终归只是个孩子。

  “别怕,我可不是抢草莓的贼哦。”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她像只全副武装的小刺猬。

  “喂,我叫‘哥哥’,你呢?”少年的心带着玩味。

  “哥哥,我是朵朵——安朵。”她突然笑了,眼睛眯成两条毛茸茸的缝,天真得像个五岁的宝宝。

  和同龄的孩子相比,朵朵更单纯也更安静。

  朵朵什么都不爱,除了草莓。朵朵狂热地爱着草莓。

  “朵朵,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草莓?”

  “草莓是一种杂草的果实。这种杂草乱乱地趴在地面上,没人理,没人管,孤独而悲哀地生长在角落里。它只能悄悄地开花,悄悄地结果。而那么漂亮的果实,却只能躲在叶片下悄悄地美丽,悄悄地腐烂。朵朵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更是一个没人爱的孩子,草莓也没人爱。所以朵朵爱草莓。”

  我看着朵朵,她看着远方,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把手中的草莓紧贴在胸前。我忽然觉得时间在这具小小的躯体里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但又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奇怪的是,痕迹在她的心里,疼的,却是我。

  我发现我很喜欢把朵朵放在身边,很喜欢看着她天真淡漠,尽管,她的眼里,没有我。

  那一年,我19岁,朵朵15岁。

  朵朵长到十几岁了,却只读过三天国小。“这样孤僻的孩子,根本什么都学不会。”她的老师都说过同一句话。

  我知道朵朵很聪明,只要她想学,无论什么,她都一定能学会。因为她画的草莓好极了,她对色彩的感悟很独特也很精彩。她总能塑造出最特别的草莓,却把背景千篇一律地画成一对闪着金属般冷光的眼睛。我知道朵朵在用画表达自己,却不能确定画中代表她的究竟是草莓还是那双眼睛。也许,二者都是吧。

  我很喜欢文学,郊游后总有感于自然的瑰丽而写一些小诗。朵朵总会小心翼翼地缠着我把诗工整地誊写一份,夹在她的画夹里。

  时间流逝,朵朵还是“哥哥”地叫我,而我从没叫过她“妹妹”,我模糊地觉得,朵朵在我心中,比妹妹还多了什么……

  读大一时,我加入了校文学社,在那儿,我结识了文静可爱的沈慧。我开始午间留校,星期天也往学校跑,因为沈慧在那儿。和沈慧在一起我很轻松,不必小心翼翼地害怕不小心伤了谁的心。我去安朵家里的次数明显地减少了。而我在兴奋忙碌时,朵朵和她的草莓常出其不意地跳进我的脑子里。“朵朵是不是想我了?”我都来不及去想。

  我和沈慧的感情上升为恋情的消息在文学社传开的那天,我跟同学们喝了许多酒。我本以为我该为这一天高兴,可我却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当晚,沈慧送我到家门口,我不自觉地抬头向安宅望去,一个影子在二楼的灯光里闪了闪——朵朵!

  沈慧走后我走出家门,发现朵朵在等我。

  那是朵朵吗?一头乌亮的长发已不知道去向,只剩下草草修剪的露耳短发,她的脸比过去更加苍白,眼圈微微地发红,好像没有睡好的样子。眼眸中冷淡稍退,欲言又止。一瞬间,我心痛不已。是我疏忽了吗?从何时起,朵朵已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而变成了眼前这个清丽的姑娘。

  “朵朵?”

  “哥哥,朵朵要走了。”

  “去哪儿?”我很吃惊。

  “我要去英国,有家艺术学院给我发了通知,我,我可以去学画画……”朵朵的脚不安地蹭着。

  “什么时候走?”

  “快了,明早九点的飞机。”

  “这么快?”我抬头注视朵朵的眼睛。

  “哥哥。”朵朵的眼睛腾起忧伤,“哥哥现在有人陪,很快乐吧?这样,这样就好了……”朵朵把头偏向一边。

  “朵朵,你……看到了?”我想起晚上是沈慧送我回来的。

  “朵朵,别走——”我的挽留轻得如同梦呓。

  朵朵笑了。我宁愿她哭。

  “哥哥,你忘了吗?朵朵是没人要的孩子啊。在这个世界上,哥哥对朵朵最好,可是朵朵知道那是因为哥哥可怜我……现在,朵朵该走了……”一阵哽咽,不,那不是朵朵,而是我的耳朵。朵朵的嘴角扬了扬,我的泪却涌出了眼眶。

  在机场为朵朵送行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果园里摘了数不清的草莓,装满了一个动动背包,塞到朵朵手里。

  “哥哥,太多了,草莓也有保质期的,吃不完,就会腐烂掉的。”朵朵笑着说。

  “那你就尽量吃啊!”陪在朵朵身边四年多,我知道朵朵不会像爱草莓那样爱我这个“哥哥”,可我知道她依赖我。这一次孤身离去,再没有人可以依赖。

  我抱住朵朵,想到手臂里纤细的热度转瞬即逝,心,酸了。

  “这一去,我就吃不到家乡的草莓了。”朵朵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像是自言自语。

  朵朵走向登机口的背影又和六年前她走向校车时那样挂满了冰霜。我以为朵朵不会回头,可她却转过身来,看着我,笑了。那笑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做。在她的背影消失的刹那,我在心里喊出了她的名了——安朵!

  那一年,我21岁,朵朵17岁。

  朵朵走了,安宅空了。二楼的灯光再也没有亮起来。

  我退出了文学社,也退出了沈慧的世界。我对果园精心起来,格外照顾那片草莓。在我疏于照管果园的那段日子,朵朵给草莓园装上了粉红的栅栏。每根栅栏上,都画着一颗草莓。

  “朵朵是没人要的小孩,草莓也没人爱,所心朵朵要爱草莓……”我认真地观察过栅栏上的草莓,每一颗都独具特点。在门口的两根栅栏上各画着一颗草莓,一枚是蓝色的,一枚是橘色的;蓝色的写着“哥哥”,橘色的写着“朵朵”……

  时间飞速流转。每年夏天,我都会收到朵朵的邮件:“哥哥,园里的草莓熟了吧?真想尝一尝,哪怕只有一颗 ……”

  来信每次只有这么一句话,却让我无法平静。

  我的硕士学位提前完成了,这已是朵朵离开的第五个夏天。这个夏天我格外高兴,因为我的一个同学要到英国进修了,对我来说,这是给朵朵捎去草莓的绝好机会。

  为了让朵朵尽早尝到园里的草莓,我特意先摘成熟而殷红的果实,又一次装满了旅行袋。我想,三层保鲜纸应该可以保证所有的草莓安全地到达朵朵的手中吧。

  朵朵应该可以笑了……

  草莓开始飘洋过海的旅程,我也开始漫长的等待。

  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箱搜索朵朵的信,却总是无功而返。

  等待令人焦虑,也令人清醒。我终于懂了,那些草莓不过是我为自己的感情寻找的寄托。五年来,我从没打消过想见朵朵的念头,该去英国的不该是那些草莓,应该是我。面对感情,谁都有权胆小。我知道我错了,一个人的退缩,寂寞了两个人。

  我鼓起勇气给朵朵写了封信。我要等朵朵的答案。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我的个人信箱没有一封新邮件。

  “陈先生,公司信箱即将清除旧邮件,其中有两封没看过的邮件是给您的,请问您要不要保留?”

  第一封信是朵朵的安管家发来的。

  小诺少爷:我是安方。今天小姐收到了你托人带来的草莓,她很高兴,但情绪不是很稳定,又哭又笑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姐哭。即使是五年前离开你的时候她都没掉泪。小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想她并没有告诉过你。这么多年来,是你给了小姐活下来的欲望和勇气,可是五年前,她的病情恶化,不得不到英国治疗。

  今天小姐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手术,这个手术将决定小姐的生死。由于小姐心脏发育得不健全,手术难度将非常大,她很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 能在手术前收到你的草莓,小姐的心情应该会很好,我想这对手术会很有利。我代小姐谢谢你。

  第二封信是两天后发来的。

  小诺少爷:请原谅我这么迟才发信给你。小姐的葬礼刚刚结束。你的草莓也没能挽救住小姐的生命。当你给小姐发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手术前,小姐写了封信给你,嘱咐我务必发给你。在这儿,我把小姐的信放在一起发给你。

  我打开了朵朵的信。

  哥哥:我收到了你送来的草莓,看着它们,我哭了。什么东西都有保存期限的,草莓也是,有几枚草莓因为熟透而腐烂了。哥哥,其实我并不是真的那么想见到家乡的草莓,我想见的,是你。我每年夏天寄出的话不过是一封封邀请函,希望你可以来接我回去,回到你身边。我们好笨啊,是不是?我哭了好久,既高兴又心痛。我知道这一次的流泪将是我在人间的最后一次哭泣,为了我们。其实,五年前,在机场,我就想告诉你:哥哥,我不是你的妹妹,我是安朵,是那个希望你留住我的安朵。

  许久,沉寂的办公室里,传出了低沉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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