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更新时间:2024-04-20 12:43:44

我用镊子把针头,针管,钳子等从消毒液里一个个捞出来,用药棉仔细地擦拭干净,整齐地摆放在盒子里。冬阳羞怯怯地把脚伸进门里,象个稚气的孩子,任凭你怎么推让,就是不肯再进一步。里院里,奶奶卧在堂屋门口的老藤椅里,眯逢着眼睛,吸收着阳光的温暖。母亲戴上老花镜,在门外忙着缝制外甥的一件棉衣。

残阳如血

“大舅,有人看病。”刚才在街口玩沙子的5岁的外甥一阵狂奔,他声音未落,人已经冲破门口的阳光,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了,把阳光撞地东倒西歪的。接着,伸出皴裂的小手,摆弄着桌子上一个盛注射液的空盒子。我探头,屏气,侧耳好一阵子,西街玉贵婶子才“突踏,突踏”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闻声而来的母亲和玉贵婶子高声大气地寒暄着,玉贵婶子高声大气地和母亲寒暄着,又穿过卫生室和奶奶问寒问暖。虽然我只和她打了个招呼,可从她和母亲奶奶拉拉沓沓的谈话中知道,玉贵叔的母亲--------棉花奶奶病了,让我过去看看。半个小时过去了,玉贵婶子和母亲的谈话热情至高不下,好象她到这里来就是来和母亲拉家常来了。我早把听诊器,血压表,针头,针管,药棉等和几种常用药品放到药箱里,背好行头,在门外等侯了。外甥扯着我的衣角,不耐烦地对玉贵婶子大喊:“走哩,走哩。”玉贵婶子这才开始和母亲话别。已经走出半个胡同了,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和出门相送的母亲说着结束语。

我是个乡村医生,高中毕业后自费上了一所医学校,回家后跟多年来一直当乡村医生的父亲学习医术。天道酬勤,几年下来,我现在已经能背着药箱走街串巷独当一面了。问病情,把脉搏,听心跳,开处方,打针,拿药,集医生护士于一身。父亲充分利用我家临街的优越位置,顺着大街盖起了三间大平房,向里向外都开了门。一间做门诊室,一间做药房,一间做注射兼输液室。朝街的门一关,我在家里的什么活都能干。连隔离衣也不用穿,打开临街的门,我接纳着前后左右来看病买药的乡邻。农村人看待身体远不如看待庄稼娇贵,到乡村医生这里看病,也多是头疼脑热,蹭破指头擦破皮这样的小病小恙。病情严重了,家属就带病人到乡镇城里等大医院里去。有急病重病,就打城里的“120”接诊电话。有时候,即使他们不打,我这个乡村医生也会动员他们打或者干脆帮他们打。乡村医生毕竟水平有限,乡村设备毕竟有限。一旦误了病情,责任重大,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除非一些不抱有医治希望的人。不过,别看我这水平有限的乡村医生,还挺受街坊四邻的欢迎地。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既然生病了,就得和我打交道。再说,年长的年幼的病号,我都是上门服务。比起城里的大医院,我的工作方式灵活,位置优越。

大街上人不多。几个上岁数的老头半靠在不知谁家的玉米秸堆旁晒太阳,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声音不大,多说些古今中外的奇闻异事,以消磨时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影子似的外甥把他的小手深进了我的大手里,只顾忙着和我走齐,一句话也不说。

“贝贝,真乖!想妈妈了没?”跟上来的玉贵婶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我低头看看满脸稚气的外甥,“呵呵”两声应付着,外甥仰头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西街池塘北面,玉贵叔家的五间水泥包皮的大平房后,是他家老宅地上的棉花奶奶的两间青砖垫底做垛,麦秸和泥挑起来的低矮的小屋。低矮的院墙里,一棵黑乎乎的枝桠干枯、歪歪斜斜的老枣树,孤零零地立着。院子里没有陪房,没有厨房,甚至连鸡狗的粪便也不容易找到,虽然我明显看出这院子不是经常打扫,。

外甥反过手来紧紧攥着我的手,瞪大惊恐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我握住他湿热的小手,停住了脚步,后面的玉贵婶子伸手“吱吱”推动了虚掩着的落了色的木制门。门开了,一股骚臭和老年人特有的油腻气味迎面扑来,把我的感官刺激地很久才恢复工作。阴暗的小屋里,一床,一桌,一椅,一柜,都是黑漆红边的那种,由于年岁久远,别说红边了,就连黑漆也磨掉十之六七,斑斑点点的,像人的眼睛,惊恐而空洞。床的旁边是两个粘有白白厚厚尿垢的便盆,其中一个还盛有半盆黄色的液体。我极力往下咽着空气,压制着,没让自己吐出来,把外甥的手挤出,支使他到外面去玩。玉贵婶子讪笑着,一手一盆端到院子里去了。尽管今天的阳光不错,可还是不能穿过低矮的门窗照到屋子里。里间靠墙的床上,鼓鼓囊囊的堆着一堆棉物。高高的棉物下,压着一个侧身而卧瘦骨嶙峋的老人。棉花奶奶躺在床上,雪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从骨骼的轮廓上可以判断出眼睛的位置,那松弛的上下眼皮紧粘在一起。只是从她微张着的嘴巴的翕动上判定,她还属于地球上60亿人中的一员。我套上橡胶手套,去抓那裸露在外的沟壑纵横的手腕,以便给她把脉。

“呜--哇—哇,呜--哇—哇。”可能是因为皮肤受到了冷刺激,在我的手触及那把骨头时,一个含混不清的浓重声音从那里发出,闷闷地。这和那把松皮包裹的骨头极不协调。尽管我刚才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因为吃惊手还是不由自主抖动了。

棉花奶奶的心跳和脉搏都细若游丝,不易捕捉。她沟壑纵横的五指胡乱摸索着,嘴里老是那句含混不清的话。“呜--哇--哇。呜—哇—哇。”不过,经过仔细分析辨认,我还是明白了她是在说,“贵啊,让我去看看他们吧。”一番诊断之后,我发现一台运行了80年的机器的内部零件机能损失殆尽,大自然不折不扣地用规律约束着人类,出生,入死。棉花奶奶生有四女一男,此刻都不在眼前。长相、性情粗糙的玉贵婶子在旁边陪站着,嘴也没闲着,“老妈妈前一段哭闹着非要搬到后院来,气得你玉贵叔不愿意理乎她。人老了,谁也没办法救命啊。你玉贵叔说让你给看看,吃点药打点针,多活一天算一天吧。。。。。。。看她,老糊涂了,净说胡话……”

冬天人们吃饭的目的不象其他季节那么单纯,不仅为了抗饿,还为了抗寒。母亲掀开锅后,把冒着热气的碗,盘,筐摆放在饭桌上,房子上空弥漫着一层厚厚的蒸汽。和着桔黄色的灯光,暖融融的。妻子带儿子去娘家了,没有了吵闹对手的外甥也安静了许多。母亲一会用手巾抽打着外甥棉衣上的尘土,一会又拽着极不情愿的他去洗手。母亲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外甥身上,外甥吃得饱,穿得暖,整天从院子里蹦到大街上,又从大街上跳到院子里。可我仍然不止一次地察觉到他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在妻子怀里和妻子嬉笑的儿子。和儿子的笑脸相比,我总觉得外甥的快乐里少了点什么。

“苗苗,那老妖婆咋地了?”奶奶习惯叫我的小名,哆哆嗦嗦地从肥厚的棉衣里伸出双手,捧住碗,吸收着热汤传递出来的热量。

“没啥大毛病,着凉了,不能吃饭。年龄大了,老了。”

“哼,老妖婆,早该死了。老狐狸,熬死了几个壮劳力。”奶奶愤愤地说。

“唉,她也受罪了。一个小脚女人,带着五个孩子,从东庄挪西庄,从南村挪北村的。”一直没说话的父亲接了一句。

“她命硬,克夫,五个男人都没把她陪下来。老妖婆,自己带孩子过呗,非得一家一家地走。”奶奶越说越来气。

“呵呵,那年月,饿死了那么多人,她一个女人咋能养活这么多孩子啊!”父亲用轻笑融化着奶奶的愤怒。

“可她这样做孩子们也感觉脸上不光彩啊。一说这类似的事情,你没见玉贵那脸都变成啥色的了……”

第二天午饭后,没人买药,也没人打针,我收拾好药箱,又去给棉花奶奶输液。打老远的,漫过低矮的院墙,我看见玉贵叔从棉花奶奶屋里走出来。满面愁容的他出大门时,正好与我走了个正对。他和我招呼后,继续往外走了两步,停下脚,略微迟疑,还是转身跟我一起穿过院子,走进屋子。屋里多了火炉,水壶等,暖活了许多。棉花奶奶还是合着眼,不过,今天的喘息声音大了,呼出的气体似乎碰到障碍物,发出猪似的“哼哼”声。在我抓住她的手替他把脉时,她又开始含混不清地说开了,还是昨天那句话,“贵啊,让我去看看他们吧!”玉贵叔的眉头锁成了肉疙瘩,嘴角抽动着,脚在原地轻跺,什么也没说。隐隐约约,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羞怯和焦躁。

棉花奶奶到底要看谁去啊?就目前这样的季节,加上她这样的身板,她又能到哪里去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脑海里还闪现着玉贵叔那羞怯的脸。突然,一阵孩子的吵闹声拽走了我的目光。

“俺已经当过两次狗了,咋还让俺钻?”外甥怯怯的声音。

“就让你当,就让你当。谁让你没爹没娘,还住在俺庄上。”几个年龄稍大点的孩子后一个双手搭在前一个的肩膀上,蹲成马步,让外甥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

“你他妈的,滚!”我心脏立刻炸成碎片,似飞迸的尖刀,强烈地刺扎着胸膛。我奔过去,伸腿去踢他们,他们早做鸟兽四散。我扭转身体,希望能找到点砖头瓦块什么的扔过去,最后抓起了一把沙子,撒出了手,我早忘记了他们还是孩子。背向的风把沙子里携带的尘土反吹过来,迷了我的眼睛。我揉了揉,抱起刚刚跪下做爬状的外甥,泪汩汩而来。等惊愕的外甥反应过来,他哭闹着、挣扎着,责怪我吓走了他的伙伴。姐姐离婚了,前夫不要外甥。姐姐再婚了,后夫也不要外甥,年幼的外甥只好跟着姥姥--------我的母亲生活。我把外甥抱地更紧,想骂人。

七天了,棉花奶奶仍然不吃不喝,病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每天靠两瓶液体维持着生命。我怕耽误病情,曾一再建议玉贵叔让棉花奶奶到大医院治疗,都被拒绝了。“上岁数了,看不好了。”玉贵似乎很冷漠。中午,我收拾好行囊,准备再去给棉花奶奶打针,刚出门几步,我听到一阵摩托车的叫声,我回过头,姐夫带着姐姐来了。我和他们招呼着,心里一阵莫名的惊喜,忙推开大门,眼睛四处搜寻着外甥。“贝贝,快来看,谁来了!”

外甥撅着屁股正在院子里弹着几个玻璃球,从这个坑到那个坑。他蜷曲着手指,歪着头把目光投向我们。看看姐姐,看看姐夫,再看看姐姐,脸上掠过一种无可名状的表情,姿势都没改变,又把头低下,继续着他的游戏。

“贝贝,你妈来了,这孩子,一声不吱。”母亲招呼过姐夫,回头数说着外甥。姐姐已经来到了外甥跟前,蹲下来,帮外甥拾起一个滚开的玻璃球,递给他。外甥好象没看见,不接,继续玩着手里的另一个玻璃球,神情似乎很专注。可他的另一个玻璃球很快也蹦跳着离开了他。姐姐伸手抓住外甥的衣服,然后扶摸外甥的头和脸,外甥依然看也不看姐姐,像被敌人逮捕的共产党员,脖子生硬坚挺。姐姐猛地抱起外甥,什么也没说,掏出口袋里的手绢,帮外甥擦着脸上的泥土和鼻涕。从包里往外撕撤着一包孩子的零食。外甥坚挺的脖子终于软了下来,哇地哭出了响声。姐姐的眼圈红了,母亲什么也没说,张罗着午饭,姐夫低着头不住地用手弹着手里的烟灰,好象什么也没看见,我一口紧接一口猛吸着手里的香烟,可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

午饭后,姐姐收拾好东西,做着回去的准备,外甥满脸红晕,尾巴似的紧跟着,忙着帮姐姐拿这拿那。姐姐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外甥叮叮当当从里屋里搬出一个盛鞋的盒子,盒子里整齐地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大概是烟纸叠成的小船,“妈妈,我叠的好不?”“哇,贝贝手真巧,叠的真漂亮。”姐姐看了一眼那纸盒子,夸张地称赞着外甥。手里一直忙着收拾她的东西。“真的?”外甥一声惊喜,丢下盒子又往里屋里钻。“那我可以跟妈妈走喽!”等清楚地意识到外甥的话时,我们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突然母亲大叫一声,也钻进里屋。“哎,贝贝,贝贝。”

原来,几个月前,因外甥要找姐姐,母亲边教给他叠小船,边骗他说,如果贝贝叠的好,得到姐姐的表扬,姐姐就会带他走。可没想到外甥竟偷偷地叠了这么多花花绿绿的纸船。母亲好象做错了事情,使劲挟住外甥,满脸羞涩地给姐姐姐夫使眼色,让他们快走。摩托车发动了,姐姐一手抓住后车座,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已经冲出来的外甥,外甥手里拿着一件他自己的衣服,大概做着跟姐姐走的准备。“贝贝,我们不跟她去。”母亲撤着外甥的衣服,一句接着一句地重复着。外甥愣愣地看着已经发动的摩托车,车上的姐夫,车下的姐姐,泪流了出来,只是没有声音。突然,外甥端起地上的盒子,向摩托车扔去,花花绿绿的纸船撒了一地。

好久,外甥终于哭出了声,哭声里满是愤怒!我的心也在哭泣!

送走了姐姐姐夫,我收拾好东西,去给棉花奶奶打针。刚进院门,就听到有人在屋里说话。玉贵叔的舅来看他姐姐了,玉贵叔的四个姐妹也到齐了。他们都阴着脸,把小屋挤得满满的,把空气挤得硬硬的。我进屋后,把老二和老三挤到了院子里。由于长期卧床,棉花奶奶那突出的骨头硌破了肉皮,隐隐约约渗着血。不过,今天,她的精神好的出奇,大睁着眼睛,说话的声音大了,说出的话也清楚了许多,不过还是不住地重复那句话,“贵啊,让我去看看他们吧。”

“这是你娘的心愿啊!在心底憋了一辈子,糊涂了,才说出来。”玉贵叔的舅嘟哝着。

“可这么冷的天,她这样的身子,能经得起颠不?再说,他们四个都死了这么久了,娘到了他们坟上,别人才说闲话呢。这么些年,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们耳朵的茧子都磨得寸八厚。”玉贵叔很委屈,声音凝噎了,不住地用手擤着鼻涕。

“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几个吗?你亲爹死后,你奶奶曾要留下你。你娘考虑再三,也没答应。没娘的孩子苦啊。带着你们一次次改嫁。尽管不是亲爹可还是养父,他们都曾对你们有恩啊!不是你娘命硬,是年馑啊……”

我脑子里乱得很,眼前浮现外甥瞅儿子的异样的眼神和他跪下做爬状的姿势,以及刚才那一地花花绿绿的纸船……

“玉贵树,你替奶奶去吧。我用摩托车带你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说。

我的话炸弹般震惊了屋里屋外所有人,屋外的两人把门逢撑地更大了。

我给棉花奶奶扎上针后,叫来父亲守着,把摩托车开进棉花奶奶的小院。玉贵叔搓手,跺脚,就是不肯上车。

“你,”玉贵叔的舅伸出弯曲的手指,“和他一起去吧,在他们坟前磕个头,感谢他们。”玉贵叔这才磨磨蹭蹭上了车。

回家时,已经傍晚了。西天的太阳很红很红,象血一样,西天的云也很红很红,象血一样,大地也很红,很红。进村时,我听到深巷里传来哭声。

棉花奶奶去世了,面目安详,心满意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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